我的母亲是一位盲人按摩师

口述：肖运城

图：红 艳

看了不少关于母爱的故事，有些文章让我感动的流泪，于是，我也想写下自己的母亲。

我的家乡位于苏北和鲁南交界的沛县龙固，父亲年轻时，是当地出了名的“青皮”(不务正业的代名词)，结果，媒人介绍对象时，实在经不起打听，当地的女孩子没人愿意嫁给他。

万般无奈之下，父亲去徐州一家针织服装厂去学做大烫，在那里，他认识了我的母亲，当时父亲27岁，母亲18岁。

父亲长相中等偏上，加上一张伶牙俐齿的嘴，很快就俘获了母亲的芳心。少不更事的母亲以为找到了真爱，便以身相许，母亲19岁那年，她怀孕了，我在她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，父亲不知为何，一下子没了踪影。

而事实上，单纯的母亲，居然连父亲真实的家庭地址都不知道，她问了父亲一起工作的工友们，他们也是不太确定，有的说是鱼台的，有的说是丰县的，也有的说是徐州郊区的……

父亲一去不返，母亲心灵上失去了所有的依靠，于是，她辞职回到了自己的家乡——沛县龙固镇的一个乡村。

那时，母亲眼睛还是正常的，只是生了我之后，家里的压力忽然增大，外婆就天天数落，母亲也为未来的日子担忧，每天都在外婆他们睡着后，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。

在我两岁半的时候，母亲说，她看东西感觉有些模糊，当时，她只是到村诊所配了点眼药膏涂抹。慢慢地，慢慢地，视力下降越来越严重，到我四岁时，她就啥也看不见了。

舅舅带母亲到徐州去看，院方也说不出所以然。就说母亲是因为悲伤过度，而引发的失明。如果想看的话，需要动手术，要先交一万元的费用，母亲和舅舅一听，当时就吓傻了，因为在那个年代，一万元对农村人而言，还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。母亲连忙就说，算了，算了，不看了，咱们回家！

在农村，未婚先孕，且被负心的男人抛弃，这样的行为简直是奇耻大辱，外婆常说，都是因为我们母子，让她和外公没法出去见人，好在外公人比较老实，不然，光家里的抱怨，也让母亲无处安身了，外婆骂归骂，但母女的感情依然是深厚的，稍有空闲就帮着母亲照顾我。

其实，母亲生下我后，人大心自开，为了讨外公外婆的欢心，她总是每天很早起来，蹲在院子里预备一天织箔的材料，等外婆起来的时候，她已经织了大半截了，晚上八九点钟，村里很多人休息了，但母亲还是在坚持着。即便是失明了以后，也是如此。

我七岁时，舅舅结婚了，家里的人员结构也变得复杂起来，婚后的第三个月，舅妈就明确的表达出自己的反感。

万般无奈之下，母亲带着我在离村里幼儿园较近的地方，租了一套民房（那家人外出打工，就当我们给他们看家了），每年600元，那时母亲依然靠织箔为生，外婆偶尔也会过来，帮忙得不可开交的母亲做做饭。

我很相信一句话：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，就会同时为你打开一扇窗。成了瞎子的母亲，生活在某些程度上会带来一些限制，但我感觉母亲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强了。

就这样，我们母子相依为命，在如水泛舟的日子里，一转眼就是五年。在读小学的日子里，很多村里的孩子知道母亲和我的过去，不少小伙伴常拿着母亲的瞎眼作为取笑我的对象，为此，我把他们恨之入骨，从小就不跟村里的小朋友一起玩，但母亲却告诉我：孩子，这就是生活的现实，母亲当年走错了路，后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，但在你不能改变周围环境的时候，那就试着改变自己的心境吧……

那时候的我，不太懂事，但是我知道，母亲是个要强的人，她从不让别人帮她拿东西，家里的任何物件，她都放置在自己定好的地方，而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，需要用啥的时候，可以说是手到擒来。

正因为母亲的这些特征，即便是到了如今，我都始终保持着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，就是有些东西放在某个具体的位置，如果别人不做声的拿走，我心里就会特别敏感，如果不放回原地，我就会感觉比较难受，忐忑不安。

由于卖力的劳作，再加上吃饭的不及时，母亲犯了很严重的的胃病，她从医院配来的药，就放在堂屋橱柜的最右边，我那时出于好奇，就将那些药片倒出来用石头碾碎，搅拌在麦麸里喂鸡了。事后，又担心母亲发现责骂，就随便翻出来先前的一些药片，偷偷的放进了母亲的那个酱紫色的玻璃白瓶里。

我的无知，伤害了母亲的身体，当我看到母亲疼的在地上打滚时，我的心里一阵抽搐，像鞭笞一样疼痛，而母亲的做法令我深深的惭愧，事后，她只是语重心长的对我说：孩子，以后不能再开这样离谱的玩笑了，假如妈妈死了，将来谁还能照顾你？也正是从那时开始，在家中，我再也没有搞过任何的恶作剧。

我上六年级的下半年，外婆去世了，母亲情感的依靠顿时塌陷了半边。有几个月的时间，母亲都是怔怔的，木然的沉默。我知道，在这个世上，外婆虽然对母亲啰里啰嗦，但却是最疼爱母亲的人。

在初一即将开学的一天，母亲忽然很认真的对我说：“孩子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，你年龄越来越大，家里的开支也越来越大，我想去城市里学点手艺，多赚些钱，初一开学后，你就住校吧！”

母亲所说的手艺，就是给人按摩，这个信息是村里的支书李大爷告诉她的。那支书说，他去城里的孩子那里，儿子请他做按摩，一次就收费60元，从事这个职业的，不少是盲人，如果母亲学会这种技能，一周的时间，就能超过在家一个月的收入。

母亲说干就干，开学了，她收拾好行囊，去了徐州。经人介绍，就跟一位推拿名师赵大伯学艺。赵大伯也考虑到我家的困难，在母亲学徒期间，就给她发放了工资。

母亲很珍惜这次机会，为了不断的提高技艺，工作之余，她常常免费为别人按摩，也多次到徐州的一些敬老院，给老人义务推拿，母亲说，过程之中，付出的艰辛和吃的苦，只有自己知道，但为了孩子，再大的苦也吃，再多的难也要上。

经过多年的历练，2014年，在赵大伯的帮助下，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“小天地”，在徐州的城郊，她开始了自己真正的梦想之旅，母亲的按摩店开张那天，我特意从苏州请假三天，为母亲亲自献上祝福。当我把一束鲜花放在母亲手中的时候，幸福的她已经哭成了泪人。

如今，小店经过5年的不断积累，生意蒸蒸日上。每天从早上9点开始忙碌，到晚上10点下班，客人多的时候，有时甚至连吃饭都顾不上。

一年到头，母亲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，只有到收工回家的时候，才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精疲力竭的样子。我劝母亲不要那么劳累，再者，如今我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。而母亲却说：选择了这个行业，就要爱上这个行业，能够让更多的人减轻或者治愈身体上的疾病困扰，才是最令人快慰的事。

科技的发展超乎想象，去年，母亲竟然学会了使用微信，这样，客人来之前，就可以通过微信预约的方式，决定自己的时间段。如今，每个人都很忙，先前客人到这里，有时四五个人，太多的时间浪费在等待上，别人的时间同样宝贵。如今，这个问题通过微信就迎刃而解了，母亲说着，脸上布满了笑意。

如今，母亲还是一如既往，周日的时候会选择关门歇业，专门到敬老院给老人义务按摩，母亲告诉我：“在这个浮躁的时代，我眼睛瞎了，心却不瞎。而有些人眼睛很好，心却是盲的。”

我听懂了母亲说的话。